科举制度也是多等级的阶梯,童生、秀才、举人、进士,这些科举制度的等级也是社会地位的等级。在明清两代,童生指未经录取入学的考生。秀才指已录取为府、州、县学的生员,已被承认是知识分子,可以戴方巾,称相公,有资格到贡院参加乡试考举人,在政治、经济方面开始享有一点特权。秀才再爬上一个阶梯,中了举人,叫作“发了”,可称“老爷”,这是承认他已具有“官”的身份了,即使不做官,也已挤入特权阶级的范围。举人经过会试及殿试登第者称进士,那就可以在翰林院或中央政府的六部任职,并为以后进一步的飞黄腾达铺平道路。

周进字蒉轩,山东汶上县人,考到六十多岁,还是个童生,当不上秀才。小说第二回以现实主义的细腻描绘,展示他在薛家集的塾师生活,用以概括这个老童生的困顿和辛酸。

薛家集的“元老院”听完夏总甲关于繁忙的吃酒工作的报告后,作出关于闹龙灯问题的决议,最后一项议程是教育,商议聘请一位塾师。夏总甲经多见广,既是县衙门的忙人,又是薛家集的绝对权威,经他推荐,议定聘请周进,过了灯节开馆。

开馆那天,薛家集的头面人物在观音庵照惯例设宴招待他。在一阵狗吠声中他出场了:“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无色绸旧直裰,那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破了,脚下一双旧大红绸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一副落拓、古板的穷塾师肖像,连衣裳的补钉都有鲜明的批仿、坐冷板凳的职业特征。

这是多么精确的细节描写!

地主们特地请了集上的新秀才梅玖作陪客。这个少年得意的新秀才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对象来夸耀自己。他的“新方巾”与周进的“旧毡帽”恰成鲜明的对比,虽然按年齿,他也许该是周进的孙辈,但在科举制度的等级上,他却比周进高一等,他的新方巾是周进巴望梦想了几十年而得不到的。他便抓住这个致命的弱点耍弄周进:入席时就用“老友(秀才)从来不同小友(童生)序齿”的“学校规矩”,制度的力量压低周进。

席间他恶作剧编一首宝塔诗:“呆,秀才,吃长斋……”用反挑的方式挖苦对方还不是秀才。就“吃长斋”又引发出“丁祭的胙肉”(每年春秋两次在丁日参加祭礼,并在祭后分领供肉,是秀才的权利和荣誉)梅玖旁敲侧击地讽刺周进之所以能保持吃斋,是因为没有资格像秀才一样享用“丁祭的胙肉”,他貌似恭维实则挖苦地说:“俺这周长兄,只到今年秋祭,少不得有胙肉送来,不怕你不开哩。”开空头支票似很慷慨,实则笑你现在穷!

周进是个用全部生命博取科名的人,“苦读了几十年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这是他平生最大的恨事。梅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尖刀,刺着了他精神上最敏感的创伤!偏偏众人说梅玖“发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与周先生预贺,把周先生脸上羞的红一块白一块,只得承谢众人,将酒接在手里”终不曾喝下去。明知是苦酒,但又不能不接,接了又无法下咽,眼泪只好往肚里吞。说不出的哑巴苦,其苦更苦!

果戈理的《外套》也写一个老受人欺虐的小人物抄写员:

“年青的官吏施展全部公事房的聪明才智来讥笑挖苦他”,可是他一“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却一声不响,仿佛他面前无人似的;这甚至不影响他的工作,当人们逗他的时候,他没有抄错一一个字。如果玩笑开得太难以忍受:老碰他的胳膊,妨碍他写字,他才说:让我安静一下吧,你们干吗老欺负人?"

作者不仅让受欺虐的人物提出可怜的哀求和抗议,而且议论道:“在这两句话里面,在讲这两句话的语调里面,有一种奇异的感情,使人听起来不由得发生一种怜悯心。”紧接着作者又写一个青年,参加欺虐阿卡基,但听到这两句话后良心受到责备,感到“从这两句刺人肺腑的话中,使人听见另一句话:我是你的兄弟啊。

一想到这里,这个可怜的青年就用手盖上脸,后来,他一生不知战栗过多少次,因为他看出人身上倒有多少非人的东西,在斯文的有教养的上流社会里面,噫,我的天啊,甚至在上流社会认为高贵正直的人身上,倒隐藏着多少残暴粗野的行为!"

这是世界文学中最富有人道主义的篇章之一,果戈理以自己的议论和烘托渲染,突出这个主题。吴敬梓写周进则纯用白描,不动声色地精确描绘主要人物的言行,“直书其事,不加论断,而是非立见”,作者既不直接出面议论,也不加枝添叶从旁衬托,但通过梅玖对老童生的欺虐,同样写出上流人物身上“隐藏着多少残暴粗野”。

吴敬梓也没写周进的求怜抗议,甚至一句辩解的话也没有,但从“把周先生脸上羞的红一块白一块”,读者已可窥见人物心中的甜酸苦辣。阿卡基只是单纯地老实可怜,而周进心存执着的追求,迂执地幻想着自己也爬上梅玖那样的位置上去,多次的科场失败,只是造成他浓厚的自卑感,森严的等级制度,只是使他养成自轻自贱、逆来顺受的麻木心理,对梅玖的欺凌,他不敢反唇相讥,因为他把科举制度看得十分神圣,决不敢亵渎这个制度和这个制度所规定的尊卑等级。但他感到“羞”,说明他的自尊心并没有完全泯灭;“羞的红一块白一块”,说明他也深味到屈辱的重量。他无法发泄,只能默默忍受,而忍受越久,心理所承担的压力就越大,他的精神消耗就越厉害。

取得最低科名的秀才就可以把周进踩在脚底下,发过”的举人老爷王惠,在周进面前就更加飞扬跋扈了。他拿班做势,神气十足,借评论梅玖的梦自吹自擂,夸耀自己的举人身份,从政治地位上压迫周进;他故弄玄虚,说神道鬼,把自己的中举说成是福有独钟的“天命”,以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从精神上压垮周进;他趾高气扬,摆尽阔绰,“鸡、鱼、鸭、肉,堆满春台”,自己大吃大喝,让周进在一旁,用“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下了饭,进一步从吃喝气派上压倒周进。周进完全被压扁了。

如果说,受庸妄子梅玖凌虐时,周进心犹不甘,还敢于僭他先就座,那么,在这位作威作福的王举人面前,他怀着敬畏之心和不可言喻的自卑感,就更加驯顺怯懦,心悦诚服了。王惠走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让“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这真不愧是天才的一笔。王惠不仅留下残渣剩屑让周进打扫,还留下穷塾师和阔举人两种生活的鲜明对照,让周进去仔细咀嚼、回味。

此时周进的内心感受如何?吴敬梓没有写,从后来周进撞号板的举动,读者可以自己反窥他此时的辛酸。像周进这样清寒迂拙的腐儒,如果在科场中爬不上去,不仅精神上要受到无穷的折磨,甚至连塾师的饭碗也难以保住。在薛家集勉强维持了一年,他终于被解聘,“在家日食艰难”,走到了山穷水尽的末路。

周进是孔乙己的前身,再过一百七十年,就会变成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成为科举制度的殉葬品。

但在当时,封建社会和科举制度还没有寿终正寝,穷愁潦倒的周进,还把自己一生的荣辱完全系在它上面,当他来到贡院,见到因为自己不是秀才而无权沾边的号板时,不禁万感俱发,“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

被灌醒后,又连续猛撞号板,“满地打滚”嚎啕痛苦,“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他为何如此痛不欲生?作者不作议论,读者联系他在薛家集的遭遇,就可以自己找到解答:长久郁结在他心头的辛酸、苦楚、屈辱和绝望之情,此时像冲破堤坝的洪水,倾泻出来,一发而不可收。通过撞号板这一不寻常的举动,作家把犀利的笔锋一直伸进人物最深的精神褶缝里去,以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揭露了科举制度害人之深!

当几个商人答应出钱替他捐一个监生的资格,以便同秀才一道进场乡试时,他不顾羞耻,“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说:“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于是“再不哭了,同众人说说笑笑回到行里。”

在一“磕”一“笑”之中显露了作者对他的鄙夷。从此他就中举人,中进士,授了部属,升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又升国子监司业,真是一路飞黄腾达。到这时,当初残忍地作践他的梅玖却冒认是他的门生,并命令观音庵的和尚,把昔日周进贴在观音庵的对联珍重地裱一裱,妥善收藏起来。

真是三十年前水流东,三十年后水流西,进一步揭露了科举制度下的世态炎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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