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

从北京女生到陕北婆姨

作者:张力《青年周末》

延安宝塔山下的延河大桥,现在是车来人往,周围建筑密集,满眼红红绿绿的广告。40多年前,这里曾经有过另一番景象。土黄色的山河,土黄色的汽车,土黄色的队伍和土黄色衣服夹道欢迎的人群,从首都北京来的男女学生们正浩浩荡荡到这里插队落户。

我们拜访了几位留在那里的北京知青,发现延安的当地人已经不怎么住窑洞了,而他们却还都住在窑洞里。他们好像真的扎根在那个地方,留在那个时代了。

她想找个本地的能出那山沟

车停下,他伸出头说上来上来

北京知青许明

我们从城中心的这个地方向老街的岔路走出不远,上了一处有些陡的高台阶,在旧楼房中隐蔽着一排大窑洞,绿油漆的门窗,家家户户小花的门帘。西头的一家出来个笑盈盈的女人,足有1米8高,看上去40来岁。实际上在40年前,她就在那来延安的知青队伍中。她叫许明,还是讲一口让人感觉亲切的北京话,她笑声爽快,说话也很爽快。

那会儿动员插队的时候,街道的、学校的都到我家来做工作。

我觉得外边的世界可好了,那会儿串联跟同学一起去了天津、上海、厦门,没去农村,就觉得外边的世界可好了,可愿意出去了。我们家孩子多,工人家庭,生活条件也不好,到号召插队的时候,我就愿意走,我妈不让转户口,我偷着把户口拿走给转了(笑)。因为这个,后来走的时候我妈没送我,让我弟弟骑自行车把我送到学校集合。

我们晕晕乎乎到了陕西的宜君,正好下大雪,一尺多深的雪,拄着根棍儿,穿的都是板儿鞋,塑料底的,滑得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90公里路,不通车走过去的,走到村子里面,老乡们出来接我们。

哪想到农村是这样。一看大山沟什么都没有,荒山野岭,我们女生就哇哇使劲儿地哭。住在山顶子上面,喝的是下雨下雪的水,挖了水窖存水。

有一天我下沟里去担水,快担到山顶上了,爬那么一座大山呢,那时候十几岁能担动吗?好不容易晃晃悠悠,快到了山顶上,正好有个斜坡,我说歇歇,刚往下一放,那个桶咕噜咕噜眼看着滚下去了。我坐在那使劲儿地哭,哭得嗓子都哑了。

你们是想听听后来谈对象的事啊?那说说怎么跟我们家那位认识的吧。说出来也挺不平凡的。就是有一次我要回北京,正好碰上一个顺路车,那会儿在任家坮的沟里头,90多公里,没有车,正好我们那一个女的,她弟弟在大修厂,开了辆卡车带着他未婚妻,也是北京的,我说干脆搭上你们的车。

开到洛川已经是晚上了,我们就住旅社,他们俩一块儿住去了,我住集体的大炕。说第二天早上来叫,我早上四点多一直在门口等,等到快11点,还不来。我就提个大包,背个黄挎包,可劲儿往前走,那会儿可天真了,就觉得不远,其实从洛川到铜川去坐火车还有好几百里呢。

到后来,一边走一边哭,使劲儿哭。出了洛川的城外,这边是山崖,那边是种的庄稼。也没有人,反正也不嫌害臊,哇哇地使劲儿哭。正好这时候,他的车从车站出来,碰上我了,他就把车停下来,车上拉了黄陵的一个女教师。他伸出头说,来,上来上来。我还挺自觉,还往车厢上爬呢,他说来,下来坐。

他和女教师聊天儿,人家有想给他介绍对象的意思,问他多大?他说三十了,还说他家是下中农,说当过兵什么的。我在旁边一听,哎哟,还没结婚哪,心里边好像就有点儿那意思(笑)。那会儿司机可吃得开了,给个县长都不换。

后来路上我们就说话了,他聊起粮食不够吃,我还拿粮票给他,他不要,我说我有全国粮票呢,给他拿一点,他推开不要。

第一眼看到反正还可以,像个男子汉。眼睛大大的,双眼皮儿,身体挺魁梧,一米七几,比我矮。会说,人家会说话。

有的车碰上了,喊他范大脑袋,我就知道他姓范。他给我送到车站。

他说他大舅能给我调出去,我就跟的他

自从那年路上偶然搭车以后,大个子的北京姑娘许明,又去找了那位开大卡车的司机。

到第二年的7月份,正好任家坮有个压面机要拉,我就想起他来,到队上找他去了。这么着又联系上了。那时候特害臊,不敢主动找男的。也有一起的北京知青对我有点儿那意思啊,但是想想都是知青,谁也出不去。不如找个当地有点背景的,也好出了那沟,那么大的沟啊。

我找机会到他们家去了一趟,他说过他家在贺家湾。我自己主动去的,骑着自行车。这次他跟我说了,那意思就是咱俩处对象吧。

你不知道,那时候司机人家都看得可高级的那么个人物,那就是说给个县长都不换。因为那会儿车少,交通特不方便,开大车的都可那什么了,人家都来求你。那会儿车少,不像现在有钱就能坐车。

我已经想过了,我为什么没在任家坮那儿找个北京学生?去了50个哪。我就是想找北京学生出不了那个沟,那么深的沟哪,90公里,又没通车,一辈子窝到沟里怎么办。所以我说找个本地的,还好他家有个亲戚,他说他大舅在富县供电局当局长,说能给我调出去。所以我就跟的他。说白了找个本地的能出那个沟。你要找个北京知青,俩人都没当地亲戚朋友,出不来那沟。

那次跟他见面完了以后,天也不早了,那天就没走。那会儿他们开卡车的行李都在车顶架子上放着,让人给偷走了,他就没了铺盖。队上给他联系了东关旅社,在车站旁边,让他在那儿住。晚上他就跟我说,你在这儿住,我睡车上去。我说不,我睡车上,你住这儿,好歇歇。他不同意,去车上了。

到了夜里有人在外面推门,门插着的,我问谁?他说是他,后来……说真实的?(笑)后来他就进来了,进来以后呢,他说车那边睡不成,我说睡不成,你就在这儿睡,你睡,我坐着。

他说你也睡。正好有三张床,两张靠墙,一张在门口那儿。我怕人家检查,趴上边小窗户一看就能发现,就叫他到边上的床,各躺各的床,中间隔着过道,这么就睡了。我说你别脱衣服,你就这么靠在被子上睡,他可好,嗵嗵嗵把那衣服也脱了,就穿着个短裤、背心,钻到被窝里。

我就不敢睡,心跳得咚咚咚、咚咚咚,那会儿可紧张了,这个男女关系国家管得可严了,完了我就咚咚咚的心跳睡不着觉。一会儿迷迷糊糊地听见他又叫我,他说许明,许明,我说啊?他说咱们说说明天怎么走。他的头冲着门这儿,我的头冲着那边的墙,离得可远了。

那会儿我没单独住过旅社,害怕男女住在一屋有人管。怕人家听见一男一女说话,我说你过来咱们悄悄说,我那意思是让他把头调过来,不是离得近一点,别让人家外边听见。他还以为我让他过来呢,嗵隆一下子就跑过来了!

就这么着,完了就发生了第一次关系。我们第二天走了,回去我就天天哭,那会儿不懂,以为说在一块儿一睡就有孩子。后来人家说“害口”,就是想吃这、想吃那,我以为说害口就是嘴烂了,那谁看不见呀,我就天天哭。后来我们那个管理员说你一天哭什么呀?我跟她说了,她说你就把他粘住。粘住就是把他给赖住,她这么告诉我。我给他写了封信,让他来,他就来了,又接触了两回,我们就决定结婚了。

80年代打扮入时的许明

许明的这一番心思实属正常。那个时代,凡是有了两性关系的,女的就跟定了男的。一旦要吹,男的几乎是流氓,而女的也几乎低人一等。女的到男方单位控诉的情况时有发生,那样一来,要么复合,要么男的受到处理。

想有个亲近人,就跟他结了

我们从认识到结婚是三个7月。见面一个7月,拉压面机一个7月,结婚一个7月。其实也没见几面。一开始就是挺感激他,人家主动把车停下让我搭车,挺感激的。

当中有一次我骑车又去了他家一趟,因为我们那儿有个送信的,他说这个老范家是富农,我心想他当初骗我说是下中农,骑上自行车就找他去了。

他一听说我来了兴奋得就往家跑。进门我就哭,我说你骗我,你家是富农。那会儿家庭出身影响可大了。他说根本不是,富农家的根本不能当兵,不信你问去。

我倒不嫌他家是农村的,他家就两孔石窑。他说赶快把结婚证领了吧,一领了到时候他舅舅就能帮着把我往出办。那会儿真是无依无靠的,想有个家,想有个亲近人,就跟他结了。

结婚就是村里人来吃饭,办一个婚礼,那会儿行礼最多才行两块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拜完以后吃饭,第一天吃饸饹,第二天早上起来还是饸饹,到中午还是饸饹,到晚上做稀的,第三天再吃饸饹。

完后把我调到运输公司,单位那一拨人里长得都没我好,我那会儿年轻,人还漂亮着哪。

他原来认识个女的,上咸阳中医学院,他一直供着上学。认识我以后,那个也毕业了,人家说要分配到延安来。他有了我,就跟那边说了,那个女的气得使劲儿哭。他跟我结婚,他说就想找个北京的,觉得可自豪了。我们女知青的那些同伴,她们也挺羡慕我。她们要坐车还过来求我,让他给拉上。

结婚以后我回任家坮,他还是开卡车,有时候七八天,有时候四五天回来一趟,白天没在家待过,晚上回了,一大早又走。一直跑车,就是偶尔修车在家待一天。到年才调到一起,在延安运输公司他开上客车,一天在家一天不在家,下午回来,第二天早上又走,就是那样。

完了以后,年他得了脑血栓。是他好心帮人家卸车,结果上面的大包砸下来,他当时硬挺回来,说人家也不容易,没有找人家的责任。后来就不行了,医院看了他一年,三个孩子自己在家瞎弄吃的。一年以后慢慢能走了,拄着棍儿,半身不遂。到年去世了。

你说好好的,得了那样的病。就是命。其实我跟他在一块儿生活也没几年,都是两地生活。

知青返城那阵子,我们考虑孩子多,回去没工作,没房子。我在北京的家就住两间公房,一大家子,没有我的地儿。回去租房,孩子上学,我们俩工作还得慢慢自己找,没法生活,就没回去。如果说只有一个孩子的话就回去了,三个孩子带上,好家伙,一家子人哪。

他走了以后,我也没再考虑组织个家庭。为什么呢?我觉得一个人挺省心的。不想再婚了,麻烦死了(笑)。

她咬着牙说:是我愿意的

我说了句,要在家都擀饺子皮儿了

北京知青李桂平

离开许明的家,她带着我们向延安城外走,往北上国道,左边是山坡,右边是河滩,车开出几十里地,紧邻路边出现个大村,有窑洞也有砖房。眼看到了村子尽头,一座院子的门外站着一个女人,车上的许明喊她:“李桂平!”她兴奋地招手。到她们拉着手站在一起的时候,李桂平笑着,但不停地擦眼泪。她把来人让进窑洞式的屋里,靠里面是一盘大炕,邻屋有铁锅灶台。她笑着说:我是给你们做北京的茴香馅儿饺子,还是陕北的油馍馍?

她一说话,也是一口的北京腔。不过看得出跟许明的性格可是不一样。坐下来的时候,先从离开北京的那天聊起。

记着哪,记着哪,永远记着哪。那是年的2月7号……(哭了)。永远记着哪,走的时候我爸哭了,我爸说孩子,到那儿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爸送了我一套“毛选”。(哭)

李桂平在北京的大家庭合影

到火车站的时候,我还高兴着哪,我妈走在后头,我姐夫说,妈哭了,我说哭什么,我又不是死去,我还回来呢。

那年18岁的北京60中女生李桂平,人长得标致,性格又要强。她说,我那时候在班里头挺红的,挺积极的,老师叫我起带头作用,和同学们报名插队。再一个,我爸也给打倒了,他是北京供电局输电公司的书记。家里这种情况,不走也不行,不走就给我爸扣帽子,说他拉后腿。

李桂平记得,延安来了个人,到学校作报告。说延安怎么怎么好,有好多柿子树、大枣树,好多羊,种了好多豆子。还说毛主席的枣园怎么怎么好。当时我的心就像飞到延安一样,毛主席在延安的那个课文我学过。我和同学说咱们能到延安看一看,多幸福啊。人家作完动员报告,我一高兴就织了一个围脖,七天把围脖织好了,我就上延安来了。

而且,我总觉得可走了,离开家没人管了,自由了。你们没法相信,我还想,最起码我妈总说女孩子来月经的时候,不让喝凉水什么的,这回没人管我了,我能喝凉水了。就这样想。

可是在火车要开的时候,喇叭里播音员说了一句话:送亲人的同志们,请你们往白线后边站,火车马上要开动了。再见了,亲人!就这么一句话,站上的人都哭了,由欢送变成哭成一片。我看见我姐在站台上晕倒了。

坐火车到半夜里,就开始想家。到铜川以后,换大卡车往延安拉,全是盘山路,看边儿上大山沟深着呢,眼看车要翻下去,害怕得瞎叫唤,人家司机就骂我们。男生女生都挤在一起,紧张得搂成一团。

到了地方已经按名单分好了,集中在公社,队里来人给接走。赶着小马车、小驴车接来了。村里的农民扭着秧歌,打着腰鼓欢迎,一蹦三尺高地把你带到各自的生产队住下来。一看,都是土窑洞。

2月7号从家起身,2月10号到的生产队,那天是腊月二十三。老乡都过来看,跟来了亲戚似的,大地方来的人,看着新鲜,稀罕。我们把面包什么好吃的给人家。

头几天还好,到过年那天晚上,我、焦香、王建华、徐艾琴我们四个一间窑洞,都洗完头洗完脸准备过年了,王建华在炕上躺着,焦香在炕边坐着,徐艾琴也坐那儿,就我一个在地下站着。

我就说了一句:要是在家都擀饺子皮儿了,都过年了。这一句一说,都哭了,谁也拉不住谁,都想家了,年三十哭了一晚上。(哭)

当初的李桂平没法想到,两年后她会嫁给这里的一个农家后生;她更不可能想到,在这片黄土梁上一住就是四十多年。

房东家的后生,不时会帮她一把

正聊着,屋外的院里有动静,是李桂平家“掌柜的”回来了。他晒得黝黑,话不多,是一位憨厚的陕北大哥。夫妇俩带着我们去看看以前住过的窑洞。

上到后山的半坡,看到几孔破败的土窑洞,李桂平指着说,我们四个女知青就住的这个窑洞,点煤油灯。迈进门槛,她四处摸摸,自言自语地说,这边是炕,都塌了。这是灶火,烧饭也能把炕烧热了,烟就从这儿出去。另外她们三个女知青,现在一个在西安,一个在宝鸡,一个在深圳。都走了。

问她旁边的窑洞是谁住?她说,我们主家的。主家就是房东家,也就是她后来的夫家。那时队里安排知青娃和房东住在一起,也好解决他们生产生活上的一些困难。

在这排窑洞前面的坡下是大片的河滩地,就是他们长年种的地,播种、挑水、施肥、收割,都围着这片地转。这个队的自然条件算是不错的。

丈夫说,她一来的时候,我家隔壁那个窑就是她们知青的灶房,做饭的。本身农村人都落后,她们过来那种穿戴虽然比现在是不行,从卫生各个方面比这儿的当地人那是要好得多。

到年,同来的八个女知青,人家都通过各种机会和渠道调工、调干,或转到别的地方了,就剩下李桂平一个。她也想走,但是家庭那个情况,不可能。想回北京的家去,也不行,还在隔离审查她父亲。她二哥从外地偷着回去了,有人在他们家看着,查问谁回来了?都要遣送回去。李桂平心死了,她想这辈子就在这儿待着吧。家里本来条件那么好,但是却留在这里了。

一个人孤单无靠,为了安全,她住到了房东家的灶房里。李桂平说,他妈对我特别好,说我可怜,城里娃娃来到这,也不会做饭,老帮我做饭,我衣裳破了,她给我缝。

住在山坡上,吃水是个大难事,晚上收工回来挑水,要走那么远,爬那么高的坡,很吃力。再一个分粮食分土豆什么的,也都要收回来往坡上扛,累得不行。身单力薄的李桂平实在需要有人依靠,房东家的后生很朴实,不时地就会帮她一把。

李桂平说,还是在其他女知青没走的时候,我们都用他家的灶房,他们在那边吃饭,我们在这边吃饭。他家吃的玉米面,我们吃荞面卷,我吃不惯,就把荞面卷给他换着吃。我说你吃荞面,我吃你家的玉米面,他也乐意,荞面更顶饱。干活什么的,他帮我担着。

李桂平说,老乡们一开始把我们供着,说是国家派来的孩子,都不敢接触。后来也出了一些事,上面有了“26号文件”,破坏知青上山下乡要判刑的。

怎么叫“破坏”?谈恋爱就不行,他们这些青年都不敢跟北京的学生谈。停了一下她说,怎么说呢?我跟他,也是这种情况。

你可想好了,你是不是自愿的

生产队为了他们俩的事可下了大工夫。有一天晚上11点多,派出不少民兵突然上他家来查,结果他在家睡着,她在自己的灶间睡着,什么也没逮住。

但是有人检举了,风传得很多,说看见他半夜从窗户钻进女知青的屋里。公社革委会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反面典型,先把他关起来再说。一旦定了案,少说得判十年。情节恶劣的,死刑也不是没有。

房东大妈拉着李桂平的手说,好闺女,我儿的命就在你手里了,就看你的一句话了。

李桂平到公社去,人家都问她的态度,她说,是我愿意的。人家说你可想好了,如果不是自愿的,没你的事,他是破坏知青政策罪,该怎么办他就怎么办。如果你说是愿意的,那你就按手印,就要和他处对象,和他结婚,我们才能不办他。

李桂平咬着牙说:是我愿意的。用力按了手印。从那一刻起,她就真正把命运交给了这个山村。

那时候乡亲们议论,这小子胆子真大,家里那么穷,什么都没有,敢找李桂平这么漂亮的北京女子。实际上可能不是他胆子多大,而是多亏了她把事情给压住了。

问大哥:你追求大姐的时候考虑到她会愿意吗?

他说了句陕北话:也就冒碰了。冒碰了就是没谱,没把握,试试看。他说,那时候的人哪敢像现在这样,不敢明目张胆的。

为什么不敢?他说,那时候你一个农村人,破坏知青了是要劳改的,有的是要犯罪了。问他当时怕不怕?回答说:没有考虑那么多,就是听天由命吧。也有出事的,也有结婚的。又问他,村里像你这样追求女知青的后生多吗?也有,反正有一个判了刑。如果政府要是不同意,那我就得坐监狱了。

李桂平说,队上有这种现象,有一个因为和北京学生的事坐了好几年牢。所以我不愿意叫他坐几年牢,我宁愿受罪一辈子,跟着他算了,就这么个情况。北京女知青嫁给当地农民,我知道的有四五个,反正留在这儿走不成的基本上就嫁给这儿的人了。

其实大哥当年在庄上也是蛮不错的青年,浓眉大眼,还是生产能手、团支部委员。而且有一点让李桂平能够接受他的是,在那个时候他是刷牙的,村里的人还为这个笑话他。

问她去登记的时候,心里头什么滋味儿?

她低头了一会儿说,这句话你问得我实在是那什么……矛盾肯定是矛盾,走到那儿的时候,心里头那什么,完了,这一辈子就在农村了,完了。

后来他们庄里人都说他,说人家不是你门上站的人,跟他爸他妈说,不是你门上站的人,虽然结婚了,不可能跟你往下过。我说我非要站定了。我是自己说了愿意,我非要过下来这一辈子。再以后别人什么话都没有了。

问大哥,如果大姐当时说不想结婚你会怎么样?

那就非坐监狱不行,就那样。有人一看这种事,就是说你结不了婚,你非遭殃不行,非坐监狱不行。

那么大哥知道您的家庭情况吗?李桂平说,知道,我都跟他说过。要不然我怕我们家有政治问题,有一点什么事牵扯到人家。

大哥听了以后怎么说?他说他才不管这套。

又问大哥,您当时知不知道大姐家里的事?他说,知道的。

谁告诉的?除非她本人说。

她说了之后您怎么想?咳,那时候也就不想那么多。

村里别的后生是不是也有喜欢她的?也有。

她当时比较出众吧?嗯,漂亮。泼辣。

长得好看?是。

娶了北京媳妇,村里人怎么看?要说这个,我们这儿也没什么,有时候说这小子还可以,只能说这样。

别人羡慕吗?是。只有这么样,再还能说什么。

她对公婆对家人呢?这方面一般人比不上她。

您对自己的生活知足吗?就马马虎虎。

挺知足的?是。

那还是在知青们到延安插队不久,从北京来的干部专门在大会上宣布了两条纪律:第一不许谈情说爱,第二不许唱陕北小调。

但后来,陕北流传着一段顺口溜:“香烟好不好大前门,媳妇好不好北京人。”当时的大前门香烟算是很够档次的了。

结婚时,婆婆把装粮的瓦罐交给了她

问到当初的新房是怎么布置的?李桂平说,就这么个,布置也没布置,什么也没弄。

丈夫说,像我们那个年代,以前就凑合着穿上一点,有个铺盖什么的,木箱子搁上两个,凑合着就行了。

那么婚礼是不是也像陕北农民那样的喜庆?她说,没有婚礼,有什么婚礼。他家穷得真的是一分都没有,他舅舅来了,给了我6块钱。就在窑洞铺上褥子,铺上被子,被子还是我从北京带来的。再一个他妈给了我两个瓦罐,装米装面的。

在那时的农村,吃粮是最紧要的。婆婆把装粮的瓦罐给了她,大概就等于把这个家交给了她。

来了我们几个同学,插队的几个知青,送了脸盆,吃了顿饭。我记得是白面掺玉米面的两面馍,炒俩菜,自己种的瓜子。再什么也没有了。连唱歌的,连笑声都没有。(哭)

能说说最开始是怎么过来的吗?她想了下说,噢,我知道你问的意思。不懂,真的不懂。这是实话。最后我问他妈了,我跟她说还流血了怎么?他妈说的,都是一样的。我说疼着呢!他妈说,女人都这样。

我婆婆对我好,跟他儿子结婚她高兴。给我做面,等着我下工回来吃饭。一家人都舍不得吃面,你说我能吃下去吗?我说我也不吃,要吃就一块儿吃。

娘家人怎么知道你要结婚的?不知道,等结了婚我才跟他们说的,要不家里头不会同意,那时候我也不指望回家了。我跟我妈说,我这一辈子完了,就在这结婚了,也不准备回去了。当时的反应是娘家人谁都不理我了。

我爸爸年平反出来的,为我的事生气,要跟我断绝关系,不想再见到我。

那年我带孩子回北京一趟,搭钢厂的顺路车回去的。到家以后,我爸没在屋,我正跟我妈说话呢,我爸回来了,看见我,看见我带着孩子回来,他很伤心。后来就叫我走,说你不要回来了。

这是李桂平插队以后第一次见到父亲,也是最后一次。她抱起孩子就走,去了火车站。等她哥哥几个人追来的时候,她已经坐上火车,车开动了。自此,她再也没有回去。

她说,我爸爸最喜欢我,所以寒了他的心。临死的时候都叫我,他寒心。(哭)

他们元月份结的婚,下半年又来了招工的,这次可以录取她。她说,要是招工的早来几个月,可能就不是这样了。

我跟他们学的,都把丈夫叫掌柜的

到70年代末大返城的时候,已变成大龄青年的北京知青们,似乎拼命要抓住命运的尾巴,争先恐后向着那座久违的城市奔逃。结果有不惜离婚的,有放下孩子走的。直到今天,还有长大成人的子女不知道他的父母现在何方。

那时候像您这个条件能返城吗?李桂平说,能啊。

怎么没有回去?他不回去,那时候我们家里也考虑这事,他不回去。回去的话,不是本地人,说话人家听不懂,再一个没文化。只要他对我好一点,凑合过就算了,孩子能办回去就行了,就这么着没回去。最终,儿子还是沾到了我爸爸的光,顶替到北京供电局当上了司机。

年,按照政策,李桂平调到延安市里,有了正式工作,吃商品粮了。问大哥那时候是怎么想的?他说,她出去以后,如果过得来就过,过不来就算了,我也没有考虑害怕她出去变心,要过不在一块儿,我也不想那么多,想那么多干什么?

李桂平说,那时候不少这样的都离了,也不是没想过,但是又撂不下孩子。我们家也不叫离,人家挺老实的,嫌离婚丢人。

在灶间里说着话的时候,她一个人就把饺子都包好了。往灶膛里添柴火,大铁锅的水一烧开,就开始下饺子。

这儿的饭您都会做了吗?就是当地过年摆席的饭我也都会做。什么炖肉、烧鸡、烧肘子、炸丸子、素鸡什么的都会。陕西的油馍馍也会。跟着婆婆学,日久天长都会了。

饮食上都习惯了?习惯了,炒菜、熬菜,面食什么的,黄米、小米都吃惯了。

当初您不是还想嫁个吃大米的?她叹口气,哎……环境真的能改变人的一生。

在那个年代,陕北能吃上大米的,一定得是城里的。不少女知青心里向往的就是能嫁个吃大米的人。

问她这边是把丈夫叫“掌柜的”吗?就是。都这么叫。我跟他们学的,他们这儿叫掌柜的,受苦的。受苦的就是干活的。叫女的呢?家里人,婆姨。

作者:张力《青年周末》

来源:老知青家园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abmjc.com/zcmbyf/529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