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彦淖尔河套的对面,是较为广义的大河套地区,或曰鄂尔多斯台地。那里似乎一直埋藏着中华民族文化进化发展的一些谜底,也隐藏着中国北方地区生态气候变化的一本“册页”。解开这些谜底和打开这些册页是至关重要的。进入这个最大的黄河几字形河弯地,首先要想的是这样三件事:一是它的生态面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未来还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二是这里的人们已经注意到和没有完全注意到的河流,与我们的黄河母亲,有着什么样更紧密的生态关联。三是这里陆续发现的古人类遗址、青铜器遗存和许许多多的古代土城、石城,又意味着什么,它在中华民族和黄河文明链上占有怎样的位置。
↑陕西延川县黄河盘龙湾景色。邵瑞摄(新华社)
鄂尔多斯绿了起来,是近年来明显的事情。在我的记忆里,那里一直是黄沙漫漫,高低起伏,枯草与沙尘齐飞,黄沙共长天一色。库布其沙漠靠北,毛乌素沙漠在南。虽然那里的沙漠并没有腾格里沙漠和乌兰布和沙漠那般高大。
住在沙漠深处绿洲的蒙古族牧民,是曾经的鄂尔多斯部落。鄂尔多斯有宫帐的意思,宫帐又称“斡(wò)尔朵”,是来自突厥语遗留发音为“鄂尔多”的词语。
鄂尔多斯有成吉思汗的衣冠祭祀陵寝“八白室”,也有大汗行宫遗迹和“九宫城”遗址。在西边的桌子山东麓,还有一个石峡,传说有游弋的白骆驼。白骆驼是沙漠里有着超群记忆的灵物,在当地牧民的传说里,不论年幼的白骆驼在哪里滴下血,骆驼妈妈总会找到,因此当一个重要人物秘葬时,往往会宰杀一峰幼年白骆驼,作为人们寻找亡人的“向导”。也许是为了让后人不忘成吉思汗的瞑目地,抑或还有更深一层的历史故事,白骆驼寻迹也就成为鄂尔多斯的一个传说。
成陵并不是成吉思汗的正式墓葬,蒙古人素来实行天葬,为了防止盗墓,帝王死后秘葬草原,地表种草而由万马踏平,另立祭祀处,因此“八白室”也可视之为大汗的衣冠冢和祭祀台。成吉思汗是在六盘山病死的,但按照他的遗愿,祭祀的“八白室”建立在灵车返回的伊金霍洛草原上。
↑内蒙古鄂尔多斯乌审旗治理后的毛乌素沙地。连振摄(新华社)
多年前,我瞻仰过伊金霍洛旗的“八白室”。白色的宫帐穹庐据立在毛乌素沙漠东北缘的一个山包上,山前只见乌兰木伦河流经的小草滩,有着绿油油的一股草原灵气,但四围从来是黄沙遍野。近年再到成陵,宫帐远近的环境大变。“八白室”下,不仅有花岗岩石砌成的阔大广场,绿树成荫,还有一眼看不到边的绿草原。那穿着银灰色衣袍的卫者也是导游,景区里解说员是清一色的蒙古族青年和中年男子,在平和中有一种肃穆感。
成陵的内外新变化,或许是个特例,但它的周边尤其是鄂尔多斯首府东胜旧城,以及康巴什新城的布局,也让人惊奇。那里也是多民族聚集区,但汉族人数比例高些。
很长时间里,鄂尔多斯人有“扬眉吐气”的自我感觉——所谓“扬眉吐气”,是羊(绒)、煤炭、土特产和天然气资源的谐音。那个康巴什新城曾被称为“鬼城”,因为建得有些超前了,商住民住都不多。从东胜去往康巴什新城,林荫道已成气候,原来的起伏沙丘不见了,宽宽的路,新的水景和林景,这是一座绿城,也是一个新的“魔方”。
鄂尔多斯“魔方”般的变化有些突然,但细思有多种原因,包括自然的和人工的。鄂尔多斯是标准的北方生态区。历史上,欧亚大陆大部分地区所处的北温带,气温变化周期不断交替,对农耕经济有打击,对游牧经济更具毁灭性,但有时也会发生相反的效应。以秦汉时代为例,由于气温升高,现在的长城一线,适于农耕的区域可以北移多公里。《史记·乐毅列传》中说,“蓟丘之植,植于汶篁”,也就是说,当时的燕山山区可以广种竹子,山东半岛就更不在话下了。现在,太行山南麓还有大片毛竹林,是小气候形成的。在那时,不仅关中有竹子,河南全境有竹子,并由此造成后世“竹林七贤”的佳话,鄂尔多斯的北部也有大片竹林。秦汉在鄂尔多斯高原置有朔方郡,是因为那里可以屯垦种地。而现今的乌兰布和沙漠深处,曾经置有六个或至少三个县,那说明,汉代北方的气候相对温暖,西北的生态并没有后来那般恶化。
↑鄂尔多斯达拉特旗境内的库布其沙漠。连振摄(新华社)
对于气候的这种阶段性变化,学者们找到了基本规律,温湿与干冷,大体上具有年左右的交替周期。在公元初到3世纪,中国北部和西北属于温湿期气候,3世纪到6世纪是干冷期,7世纪到9世纪和12世纪后又有一个温湿期,这三个温湿期,大体与汉唐和蒙元时代相对应,那时不仅发生了农业边界向北向西移动的总体势头,也使丝绸之路进入最活跃的时代。根据物候学家的研究,在盛唐时代,热带和亚热带雨林北移,成都地区有荔枝树,苏轼眉山故居里就有一株荔枝树。蜀地也生有木棉花树,但在两宋时期就很少见到了。在丝路的繁荣期里,无论是哪条丝路,都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驼铃声遥过碛,驼队和马帮在河边沙间穿行,中国的西部与北部出现大的城市和众多绿洲,也集中在这个时期。现在,西北仍然干旱但降雨量明显增多,随着全球气候变暖,一个新的气候周期似乎正在出现。
还有一种研究角度,即不同地区发展特点与景观不同,是因为纬度高低变化中地理传播规律使然。在同一个气温带中,太阳的辐射值、热力和昼夜长短大致相同,带中的植被与动物分布有相似性,人类最早驯化的动植物乃至人的生产生活方式也有相似性,容易在传播中相互适应。这种传播往往环绕着同纬度范围里的一个同心圆里,表现为横的东西方向。按照这个理论,可以解释陆上丝路走向为什么在总体上是东西横向的,但丝路具体的多种路径的选择,又显示为更为复杂的经济发展互补规律,比如游牧与农耕,山地与平原,沙漠和水乡。经济发展纬度不同,因此陆上丝路走向也会呈现为南北方向。这无疑是鄂尔多斯开始变绿的气候变化大背景。
但人的因势利导因素,终究不可忽视。库布其沙漠和毛乌素沙漠的沙产业发展和固沙造林,加速了沙漠返绿的进程。在西北众多的沙漠里,库布其沙漠不算大,但它是风沙东向的先锋。毛乌素沙漠面积更大一些,它与乌兰布和沙漠隔黄河而相望,黄河就流在其中间夹缝里。所谓“沙丘如弓,风沙似箭”,挫不掉库布其沙漠和毛乌素沙漠扩张的势头。
↑鄂尔多斯杭锦旗人武部组织干部职工和民兵深入库布其沙漠开展治沙绿化。刘芳摄(新华社)
库布其治沙,借助了市场改革的力量和社会力量,兴起了市场效益庞大的沙产业,让黄沙变成财富,沙漠还原为草原,沙丘也开始一个个地消失。毛乌素沙漠从上个世纪起,就是治沙的一面旗,先是“引水拉沙”,后来引入沙坡头的方格草障“魔方”,目前的治沙率达到了70%。这样下去,沙丘也会成为鄂尔多斯的稀罕物。
遥想二十年前,可不是这个样子。鄂尔多斯台地原本是黄河几字形中的“昆仑”平台,在一般情况下,这里不应当是风沙四虐的地方,但西来的风沙既可造就黄土高原,也就可以把沙子堆积在这个大平台上,沙漠日积月累地形成了新的沙漠。沙漠形成容易,消除起来却难。国家在长城榆林一线营造了三北防护林,但森林防护要从防御转入进攻,没有毛乌素和库布其民众治沙力度的呼应和支撑,陕北的治沙持久战还不知要打多久。
沙漠对黄河的危害,往往会带来灾难性后果。在一个阶段里,光是库布其沙漠每年就要向黄河输送上亿吨泥沙,有的还引起了突发性灾害。
鄂尔多斯的河流并不少,但多数属于季节河。因为北高南低,地理最高点在横山,西南还有六盘山隆起,大部分河流呈东南向流入黄河,如发源于白于山的无定河,它的上游叫红柳河,流到靖边改称无定。再如窟野河,源自伊金霍洛旗丘陵,东南流向神木县,与悖牛川相汇,称为窟野。比较长的还是北洛水,在大荔以下注入渭水。这些河水季节性强,山洪暴发时,黄浪滚滚,大量泥沙输入黄河,成为黄河泥沙另一个大的来源。所谓秦晋大峡谷是黄河第二大源头,其实主要是鄂尔多斯台地上的河流。但从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起,这种情况正在逐步改变。毛乌素开始变绿了,局部地区也开始出现山青水秀的景象,流沙大量入海的因素也开始减少。这对整个陕北黄土高原是好消息,对黄河更是个好消息。
↑窟野河从陕西神木县汇入黄河。邵瑞摄(新华社)
在延安,不止是宝塔山,许多昔日寸草不生黄土沟壑披上绿衣,延河水也开始清亮起来。榆林的三十六城堡,包括保宁堡、双山堡、波萝堡、龟兹城、龙州堡乃至赫赫有名的统万城等,城前堡后都见了绿色。陕北的生态在变,小气候也在变,变化的显在和细微,别说上了年纪的人清楚,刚来这里没几年的年纪轻的人也会感知到。
从总体地貌结构上看,鄂尔多斯台地和整个陕北就是黄河河曲的一个大转盘,称为“朔方”古地,其实就是河南故地。它的西部是河西地区,东边的三晋高原河东郡,往南是河内核心地区,向东则是中原诸大城。古代的河南是由黄河划分的特别的经济地理和自然板块,从河南地到三晋地,再到太行山下的华北平原,是由黄河塑造的一个走势分明的三级平台。其间有太行八陉和黄河上的渡口相联,形成了古老的黄河文明大板块,再向北向东,则是鄂尔多斯的潜在水塔。
鄂尔多斯台地的河流大多北流黄河,但或长或短的陕北高原的河流,都东向南向汇入了黄河。沿河生活的人们,不管在历史上如何分手又如何再见,都是黄河的一脉子孙。这样一种由黄河养育出来的共同文明来源,从历史地方政权和方国,莫不自称为夏的称谓中,可以明显看得出来。当人们对共同拥有的一个较早见之于甲骨文的“夏”字有共同感觉的时候,就会深切知道,我们的人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就会明白,自己与黄河的血缘关系会有多深。
大概也是这个原因,近年来有许多考古学者把目光更多地投向鄂尔多斯,投向了陕北。然而,这里的兄弟姊妹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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