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良才(安徽)
凌明道是我们疙瘩寨中心学校的初中语文老师。
这是一个有意思的怪人。
无论寒暑,他总是穿一身笔挺笔挺的蓝咔叽中山装,上衣左边口袋别一支锃亮的黑色的新农村牌钢笔,前襟或者下摆残留着一些或浓或淡的粉笔灰。他说话慢条斯理,走路慢慢腾腾,好像怕不小心踩死了路上的蚂蚁。
听说凌明道是从一所很有名的大学毕业的,因为“成分高”,分回了老家疙瘩寨,一开始只是教小学。看不出凌明道心里有没有失落,他教书教得有滋有味,学生们都很喜欢他,都爱上他的课。
他跟其他老师不一样,上他的课简直是玩儿,同学们在不经意的玩儿里增长了知识。凌明道管这叫“形象教学”,校长倪大成说是“胡闹”。
他曾在一节课上教会了学生不少生字!他叉开双腿,平伸双臂,学生们认识了“大”字;他保持同样的姿势,胯间撑一根教鞭,努力地张大嘴巴,学生们认识了“呆”字。
他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只是撤了教鞭,闭上了嘴巴,问,这是什么字?
大,同学们叫道。
凌明道说,“大”字已经教过了,不是“大”。动动脑子,再想想。
一个调皮的男同学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说,是“太”字,爸爸教我认过这个字!
咋是“太”字?凌明道惊喜地问。
因为,老师裤裆里还有一个“点”!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凌明道自己也笑得开心极了。
凌明道是有老婆的,他都四十好几了嘛。但似乎谁也没见过他的老婆、孩子来过学校。有人说,凌明道嫌弃老婆是个粗笨的乡下女人,没文化,正闹着跟她离婚呢。也有人说,他老婆是“一枝花”,积极要求进步,和他“划清界线”了。
这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我们看到的凌明道老师,诚然是一个快乐的单身汉,快乐而又忧郁着。
听说他的工资蛮高,生活却节俭到抠门的地步。单拿吃饭来说,谁见到他在食堂打过一道荤菜,那简直比除夕夜听到打雷声还稀奇。他总是要一两个最便宜的素菜小菜,像萝卜丝、山芋杆、角豆什么的,糊弄一下肚皮了事。凌明道偶尔会对人解释说,我家不是成分高嘛,小时候养尊处优,大鱼大肉吃腻了,一吃就倒胃口。
凌明道特别喜欢吃一种叫“地衣”的野菜,俗称“老鸦鼻涕”。这种菜好找,我们疙瘩寨学校的操场边就有。初夏的雷阵雨过后,操场边的沙地上冒出一片一片疥癣似的地衣,又肥又嫩,凌老师就叫几个家里穷的学生帮他去捡地衣,报酬是打一份粉蒸肉或者红烧带鱼让孩子们分着吃。凌明道自己则不厌其烦地把裹挟在地衣菜里的沙子淘洗干净,然后用辣椒粉红烧出锅。
以此佐酒,妙品矣!
凌明道这时会喝几杯散装的白酒。喝过酒的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拽住人就扯闲篇,什么“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什么“古来称得圣人的只有两个半人,一个是孔夫子,一个是王阳明,剩下的半个是曾文正公”……这时的他满口的之乎者也,满嘴跑火车。
时间长了,老师、学生见他脸放红光,脚步踉跄,知道他喝了酒,一个个跑得远远的躲着他。他顾自吟哦道,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凌明道怪是怪了点,但应该说还算一个谦和的人。他的同事们都不认同这点,认为凌明道“傲”,而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傲,他的傲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这话当然也传到凌明道的耳朵里,他笑笑,未置可否。他能说什么呢?
那时候提倡“开门办学”。校长倪大成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声嘶力竭地说,我们开门办学的门开得太小了,要越开越大!
这天中午,凌明道大概喝了点酒,借着酒劲在会场就同倪校长顶起牛来,一周安排两天时间劳动门还开小了?要开多大的门?干脆办成劳改农场得了!
凌明道这一来惹了大祸,被公社的民兵提溜去了,公社书记亲自审讯他。
凌明道也慌了,解释道,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这个道理,我懂。不劳动者不得食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怎么行?我的意思是,学生的主业是学文化,不能主次颠倒,任何事都该把握好“度”,所谓“允执厥中”嘛。
你少孔老二吃豆子一一净放文屁!公社书记倒被他气笑了,认定他只是一个迂夫子,放了他了事。
凌明道也是个不省事的人。有一天,他公然在学校宣传栏上贴出一首“宝塔诗”:考,从古,到现在,概莫能外。科举肇于隋,盛于唐宋明清,绵绵延延千余载,披沙拣金多少人才……
校长倪大成揭下“宝塔诗”,一口气跑去找到公社书记,脸色都变了,反诗反诗,阶级斗争新动向,又是那个凌明道!
不想却被公社书记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这个同志啊,咋只晓得拉车不晓得看路呢?上级文件到了,马上要恢复高考了,学校不抓教学质量怎么行?!
这回凌明道运气不错。不仅没受处分,还被调到中学当了老师,出任语文教研组组长。他带的班级语文成绩位列全县之冠。
就在凌明道前途一片光明之际,他又出事了。
事情出在校广播站上。
自打知识分子成了香饽饽后,校长倪大成对凌明道也高看几眼了,当凌明道提出想牵头创办一个校广播站时,倪校长几乎未加犹豫就满口同意了。
凌明道的初衷是,办个校广播站,一来可以活跃校园空气,二来可以择优播送同学们的优秀作文,三来做课间操也方便了嘛。
他亲自物色了一男一女两名广播员,当然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问题就出在女广播员身上。
女学生叫俞丽曼,刚读初一,不仅学习好,长得那真叫一个“水灵”。
凌明道虽是教语文的,机器啥的也很精通,他常去广播站指导播音,有时是去排除设备故障。
一天,广播里突然播出一段对话:
老师,我淌血了!呜呜......
哪里?哪里?没看到啊!
这里,这里......
哎呀!傻丫头,你连这个都不懂?恭喜你,成大姑娘啦!
全校的学生、老师都听见了。
这还了得?!
校长倪大成把俞丽曼“请”到校长办公室,叫她不要害怕,照实说,有本校长给你做主!
俞丽曼说,是我忘了关话筒,你们不都听到了吗?凌老师没对我做什么呀!
倪校长气歪了脸,你、你、你,咋这么不自重?
我家穷,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凌老师代交的学费。他还悄悄帮过很多同学。我拿他当亲人。
俞丽曼哭了起来。
这事很严重,必须严惩!倪校长铁青着脸,来回转着圈,翻来覆去地说。
凌明道终于被找到了,他乌紫着脸,不说一句话。
跟他一道去的学生马明号啕着说,凌老师看我们没钱打荤菜,隔段时间就下河摸鱼做给我们吃。凌老师水性好得很,这回是潜到水底逮鳜鱼,手臂被石头缝卡住了……
给凌明道送葬的人很多,他总算“哀荣”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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