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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十余年的人生里,读过许多书,大半忘却了,但唯有一部书,在我人生的每一个阶段,拿来重读,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便是《平凡的世界》,作者就是几乎家喻户晓且英年早逝的路遥。路遥去世距今整整二十个年头了。他离我们而去的那一年是年,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那时路遥的许多作品都是我案头的珍藏。那时我知道他生于距离圣地延安来公里的清涧农村,还知道他死后就葬在延安大学后面的山坡上。那时,我就特别渴望有一天到路遥生长过写作过并最终长眠的陕北大地去看一看,到他的坟冢前拜一拜,这样才不枉少安、少平们,才对得起高家林和巧珍儿们。今年假日里的一天,终有机会驱车经过宝塔山下,却因了行程的紧张,只在车窗里看到狭长的延安大学的校门一闪而过,看到蜿蜒的延河水潺潺而去。心中怀了万般的不舍驶出城市,将走青银高速返回家乡,却阴错阳差地行驶到了国道,等百公里之后才知方向错误,而此时却已到清涧县,就这样,与路遥在延安失之交臂,在清涧,他的家乡,冥冥之中上天安排了相晤。一处静谧雅致的小院,建于国道的南侧,建筑风格与陕北的窑洞或现代化的高楼截然不同。“路遥纪念馆”几个大字,在夏日的艳阳下,闪着柔婉的光芒。小小的院落,不见一个游人,却正适合我此时的心境。似乎是心中埋了多年的心愿一下子发酵了,刚一迈出车子,眼睛就酸涩起来。白色的墙体,干净纯洁,一如路遥简单而短促的一生,栗色的大门,不阔大,却厚重,把风挡在门外。不高的门槛,却让我踉跄了几步。满室的图片文字一下子就淹没了我。从门的左手侧开始,我循着这些图文介绍缓缓行来,把路遥四十年的人生又走了一遍。在养父养母家度过的贫苦的童年,成绩优异的小学时代(这时,他才有了学名“王卫国”),囊中羞涩的少年岁月(在这里,我看到了少平的影子,他们都因了饭菜的级别和文具避人逃课),回乡务农时的热血沸腾(年的10月份,曾到北京串联),做代课教师时的清苦生活(此时,他利用业余时间,进行诗歌创作,那是一个几乎全民皆诗人的年代),文学创作的狂热年代(从71年到73年,创作诗歌百余篇),延安大学读书的黄金年华(73年到76年,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被推荐入延安大学中文系学习)。这一阶段的照片全是黑白色,文字介绍则镌刻在栗色的木板上,对比分明,是一部苦难的个人奋斗史,又折射着一个民族的历史。这是路遥二十几年的人生,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我亦如磐在心。毕业后的路遥在文学的天空里振翅高飞,他转向了小说的创作,一部部短篇小说的回信,如雪花般飞向黄土高坡。六年之后,《人生》在《收获》的田地里一枝独秀,之后的两年,电影《人生》红遍了华夏大地,高家林成了现代陈世美的代名词,善良的巧珍儿则几乎是每个婆婆心中的理想儿媳的化身。当春风两度吹绿荒原,当延河水两度冰封冰消,在86年的春天,路遥的里程碑式的作品——《平凡的世界》第一部问世。一版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抢完,“洛阳纸贵”又显当世。到88年,第三部问世,路遥,这个黄土高原的山峁峁里走出的穷苦人家的孩子,如一颗耀眼的星星,照亮了千沟万壑。至年,《平凡的世界》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可以说,路遥的名声真的是如日中天。那时的大学校园里,人人口中说路遥,宿舍熄灯后的文学沙龙里,开口闭口是少安。我在图片前恍惚又恍惚,似是跌入了当年路遥热的大学时代,又似是在路遥辉煌的顶峰久久盘桓,不愿再走下去。此时,已经是年。距离路遥生命的终点,只有一年的光景了。图片陈列至此,正好在一个拐角处。角落里有一尊路遥手持烟卷的塑像,他身披白色的风衣,内衬浅灰色的毛衫,右手一只烟卷,斜倚胸前,左手搁在右手下,头微微侧向左方。一副墨镜遮住了双眸,却另有一种撼人心魄的魅力。右侧是一张陈旧的书桌,一盏普通的台灯,一部老式的电话,摊开的稿纸,一瓶墨水,一只旧式的蘸水笔,桌前一把破旧的藤椅。桌上的日历定格在年。我长久地盯着那本泛旧的日历,多愿光阴就在那一刻停滞,那样的话,路遥还会奉给我们多少精品。据说在《平凡的世界》之后,他还有一部更宏大的小说在构思之中,可惜上苍不假天年。他走得太早了。景,渐渐模糊,功成身就的路遥艰苦如此,我又想起他的27岁就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姐姐,他的姊妹兄弟众多的一贫如洗的家庭(一共8人),他几乎辍学的在养父养母家的童年,他饿着肚子衣衫褴褛的初中。每一步都是泪水斑斑,每一程都和着野菜和黄土的气息。年的冬天,冰冷的雪花悄无声息地遮盖了黄土大地,医院,因肝硬化走完了自己42年的人生。《人生》的导演吴天明在遥远的美国发来挽联:“三尺白练悼文坛顿失英才,一片哀恸哭上苍夺我挚友。”沉重压迫得我不忍驻足,快走几步,走过一幅幅路遥的高大的图像,转过那些名家的挽联,从右侧折出门。门扇上,门楣上,馆的外墙上,全是一个个凸起的方块字,我凑近了,一个字一个字地连起来读。“别看了,这是路遥《平凡的世界》的开头几句话。”从我们进馆始就坐在房子一侧阴凉处的一位老人忽然说。我还未张口,他却一口气说了下去:“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濛濛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我惊愕地半天合不拢嘴,转而一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片黄土地养育了路遥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作家的遗风又惠泽了这块土地,滋养了这里的人,这不仅是一块有过红色历史的土地,还是一块浸染了文化气息的土地。也难怪这个毫不起眼的老人都能对名作出口成诵。院子的中间是一幅雕塑,一头牛在奋力拉起一辆小车,牛低头奋蹄,一侧镌两个大字“人生”。猛一看到,还以为雕塑错了,应该是一匹马,合“路遥知马力”之意。转念一想,牛更合适,其包蕴着“不辞羸病卧残阳”“不待扬鞭自奋蹄”的含义,这不正是路遥一生的写照?馆前,隔了马路,是一处高高的黄土坡,坡上一溜窑洞,皆是在天然土壁上开凿而成的横洞,数洞相连,典型的陕北特色。一颗粗大的枣树挂一木牌“路遥故居”。馆后,是一座无语的黄土塬,植被不丰厚,却有山泉汩汩而出,汇成沟溪,流淌有声。这里有山相依,有水相伴,这居所也算坐落在福地了。我长久地立于院内,望荒原寂寂,听山风轻掠。这黄土高原的风,刮过了千万年,所有的故事,曾经的人物,都消失在风中。可是故居留了下来,作品还将传承千年,想路遥的人生虽短,却也不留憾恨了,念至此,微觉轻松了些。一逗留就是两个小时,该上路了,此处一逢,了却平生心愿。回家后,书架上又该再添路遥的几本文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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