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过后,乍暖还寒。

在逾五十年人生物候际遇中,这还是头一遭。又,两年来,疫情反复,就像不甘失落的小人,在人间乱窜,让人防不胜防,心有戚戚。恰逢公休,远足似乎已是记忆里的明日黄花,我再一次踏上去不二门的旅途。

因险远而心生向往,于咫尺之近总有忽略。所谓的诗与远方,大抵是我们出游时,取舍风景的奇异心理。于我而言,不二门很近,是家门口的风景。从吉首出发,沿吉恩高速一路向北,不到两小时即可抵达。二十多年前,在当地友人的陪同下,曾游历过。叹服于上苍的妙手,在千里酉水画廊里,铺陈凝练、奇诡、玄妙的胜境。时光如洗,记忆里留下热水坑温泉的一丝滑腻而已。蒋竹山所云听雨,风物入境,缺乏时光的洗礼,委实难以得到岁月的加持。浮光掠影,不可能与天地风景对话;走马观花,又怎能与物语波若契合?

所以,这一次,没有邀约任何人。谒拜不二,我需要补课。独行,也许是最好的方式。

近三千公顷的墨绿,被猛洞河拥在怀里;近三千公顷的嶙峋,与波光映照;近三千公顷的曲折幽深,让我的脚步和思绪徜徉……驻足在洗心池前,劝郎洗尽闲烦闷,莫洗心头一点痴,点醒似有若无;八卦阵中勾留,些微的迷乱与挣脱不啻醍醐;观音寺里漫步,梵呗如是我闻;石门天凿,两厢巨石,一壁为山体斜阿,一壁为河岸陡肩直立,在头顶上互犄,切割了天空与大地之间的互视。“不二门”之所以得名,取义于佛经,取现于实景,深意存焉。

是日,细雨霏霏,无一丝尘埃。不二门森林公园丰腴婀娜着,从天空中扯下绵绵不绝的纱帷,向天而舞,又若揽着猛洞河——不,携起千里酉水飘带,在武陵山脉怀抱里,舞动长袖。而我,微若芥子,呼吸着无尽的清新,在宋时的山水扇面里,在明时的水墨巨轴中,只此青绿。

雨是长天置下的垂帘,让视距朦胧,拉开空灵的尺幅,平素的直观,便被皴出丰盈的诗意来。细雨笼罩下的观音寺,鳞次的殿堂就有了仙阙的感觉。参天古木本来是桀骜不驯的样子,在雾霭中却散发出伟岸的柔温。最是一径通幽的石壁之上,或左或右,镌刻着自清代以来的摩崖诗文,漫漶处仅存意趣,清晰处尚有昨日之余温,经由淅沥雨水润浸,益发灵动。篆隶着岁月的沧桑,行楷着生命的凝思,草书着个体思想和族群意识的迸发与狂放……

“我不带琴来,雨水那么多;我不带伞来,荷叶那么大”,忽然就想到了刘年和他的诗。是的,好多年出门都不带伞了。率性的人,大抵都不愿被牵绊。遗憾没邀他来,这可是他的故乡啊。他写过《不二门》:

到了不二门,猛洞河,就静了下来

水底、有淹死的菩萨

那时。人们像对待

偷汉的女人一样,对待菩萨

到了观音岩,猛洞河就停了下来

悲欣交集——刻在岸上的字,也刻在水里

幸好,他没来。怕他来了,会眯起小眼睛,瞪着河里发呆,回不过神来。

每个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不二门。

千古名传不二门,神工鬼斧俨然真。

清流环绕精神爽,怪石嵯峨眼界新。

绝唱百家留胜迹,横陈八阵更迷人。

风光自是难描绘,肯让桃源四季春。

——《游不二门》元·秦凌昆

这是前人眼中的不二门。

也是我看到的年代最久远的咏叹。这里最早的人文胜迹,应该是观音寺,建于清乾隆三十四年。

这是不是说,在元代以前,这里就是一片荒草凄迷、荆棘遍地?

当追寻的目光滑落在“不二门遗址”上,就可以轻易地否定这个疑问。被列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不二门遗址,包括岩窝遗址、洗心池遗址、虎字岩遗址、摩崖石刻遗址、蚌壳岩遗址、强盗洞遗址、老鹰洞遗址、松柏古道遗址等22处遗址,总面积达平方米。这些洞穴遗址密集分布,布局严谨。我久久伫立其中一个洞穴前,思绪纷飞。

洞穴不大,需要躬身才能进入。可以想象,当时的先民,个子应该高不过洞口。洞中确实可以满足栖身,但不足以遮风避雨。他们应该是掌握了搭建类似棚屋的技术,架木为构,搭草为檐,钻木取火,渔猎并用。

散乱的考古资料是枯燥的,一经有机组合,当时的情状便可以复原,栩栩如生。出土石器有石斧、石刀、砍砸器、刮削器、石锤、石球、研磨器、砺石、网坠、石针、石支座等。铜器有剑、钺、斧、镞、凿、鱼标及容器的残片等。骨角器非常丰富,有骨针、骨管、骨锥、尖状器、鹿角、卜甲等。骨针皆用骨片磨成扁平,一端为针尖,另一端钻有小孔,应为织网所用。也就是说,在新石器时期向原始社会演进的路上,族群制造并利用工具、获取食物的方式,已然达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陶器以夹砂褐陶为绝大部分,陶色彩斑驳,制作粗糙,主要器形以鼎、甗、鬲、罐等炊器为主;粗泥黑皮陶、泥质陶的主要器形多为罐、钵、豆等容器、食器。纹饰以方格纹、绳纹、刻划纹为主,少量为戳印纹、弦纹等。刻划纹是遗址中最富特色的纹饰,多刻于器物的颈部,以水波纹、几何纹为主,往往与器身的绳纹结合在一起。望着汩汩流淌的逝川和变幻莫测的星空,枕着猛洞河的涛声而眠,造型艺术已经成为先民们的智慧创造。

出土动物骨骼及牙齿标本堪称丰富。动物种属包括:猪、野猪、豪猪、牛、羊、虎、豹、熊、鹿、獾、獐、大狸猫、猞狸、鼠、竹鼠、鳖,以及其他食肉类、禽鸟类、鱼类等。遗址文化层自上到下,文化性质单纯,说明先民们在这里生活时间长、活动稳定、文化类型自成一体。铜箭镞、石球、陶网坠等的数量相当大,渔猎模式是当时的主要生产方式。

现在,一直生活在这一带的土家族后裔,自称“毕兹卡”,土家语为本地人。世代流传着一种古老的舞蹈,表演时草冠荆服,一根名为“粗鲁棍”的木棒,用以围猎,用于薅刈,还代表男性生殖器官。这种传统舞蹈——毛古斯,被学术界称为“中国戏剧的活化石”,是当时社会历史缩影的真实写照。先民的足迹还在,包括他们的呼喊,还在历史深处绵延不绝。

如果要追寻不二门的源头,怎能绕开商周遗址?它是族群在这里衍生文化胞衣时,最初的啼哭;它是先民们在猛洞河畔瞭望另一场炊烟升起,发出“阿涅”(土家语,娘啊)惊叹的表情。

沿着大历史的时间轴,把目光从不二门抽出来。

地理空间由酉水上溯,落点在里耶,秦时的明月落进幽深的古井,那里曾是秦王朝布控武陵山区水系版图的锁钥,如果不是三万多枚简牍出土,这几近于沉入大地的,可能是永久的秘密。

再把目光定格在酉水干流上的会溪坪、九龙蹬一带,尽管下游修筑风滩电站,坝筑水涨,大部分遗迹已沉寂于水下,但当年的溪州之战,在典籍中有明确记载。那是五代末至宋的一段风雨烟云。

还有,绕不开的老司城,与不二门的距离不过十多公里,自南宋绍兴五年(年)建成,到清雍正二年(年)废弃。如果把前期的世袭自治时间算在一起,历时逾八百多年。

在这些历史节点中,在这么长的风雨岁月里,先民曾经披荆斩棘的故土上,不二门几乎是缄默的,缄默到找不出更多的信息。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想象。

数亿年前,这里是偌大的扬子古海,直到一亿三万五千年左右,因大陆板块漂移碰撞,燕山造山巨大运动,这里的海底抬升为陆地。二千五百万年前,喜马拉雅运动,此间的平地又抬升起为丘陵、山峦……于是,千山万壑延宕而出,石林冲天溶洞勾连的卡斯特地貌喷薄而出,森林密茂野兽成群镜像渐次而出……

于是,如土家族《摆手歌》中所唱的,“嘴巴像水瓢,鼻孔像灶孔,眼睛像灯笼,满脸都是毛,叽叽卡卡笑,身上捆的芭蕉叶,头上戴的芭茅草,舞脚舞手喊喊叫叫,怪模怪样的人来了。”瞅瞅不二门的胜境风水,他们中的一支停下了跋涉的脚步,缭缭炊烟升起。

聚落在此,受制于地理空间的逼仄,它不可能成为历史风云激荡中心,舞台总是搭建在别处。直到清雍正七年(),置永顺县,治所灵溪镇。在这之前或正当时,儒释道文化与民族文化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交融已然发生。作为城外的殊异风景,不二门理所当然地成为文人墨客流连忘返的精神原乡,成为民众在柴米油盐之外,休憩、游玩,融入信俗的不二地。

当然,这其间,也有中断,诚如诗人写道“水底、有淹死的菩萨”,“那时。人们像对待偷汉的女人一样,对待菩萨”。那是一个特殊年代的荒唐。但不要以为,这只是诗人没来由的悲情,不要以为我们一只脚已经跨过后现代的门槛,就觉得鬼吹灯只是玄幻。

文化的恒久累积,就是一代代人把生命最核心的表现呈供出来。

培英塔岿然。近两个世纪风雨剥蚀,它仍然屹立在宝塔山上。七级空心,塔身八面,皆青石浆砌,拔地而起,以20多米身姿,迥立于霄壤间。倡导修建宝塔是当时永顺知府杨镇源,他应该是一个流官。

流官,相对于世袭的土官而言,是明、清时期朝廷在四川、云南、广西等少数民族集居区所置的地方官。十年寒窗苦读,一朝科举入仕,本是踌躇满志的宠儿,却被派遣到偏远的“蛮烟瘴雨”溪州地,与土司共同治理当地。不知道杨知府是否有过憋屈,但却没有沉沦。据说,有感于当地文脉不畅,他动议修建宝塔,培英即取培育英才之意。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在历代摩崖石刻上,有他的手迹——“普陀法相”,刻于道光巳亥(年)。大约是培英塔竣工,眼见塔身与佛迹呼应,兴致所来,握毫而书。由此说来,这位官爷并未尸位素餐。《阅微草堂笔记》记一自诩清官者,死后见到阎王说,我一文钱都不曾贪过,“所至但饮一杯水”。阎王故而冷笑:“植木偶于堂,并水不饮,不更胜公否?”培英塔不仅寄寓了那位清代官员的朴素期望,两百年时光弹指而过,它已然成为挺立于斯土的名胜古迹。

修建观音寺,最初还是民间行为。猛洞河东岸,一巨石高约30多米,酷似观音大士化身示现。感于自然造化与菩萨庄严妙和,清乾隆三十四年,民间人士遂自发修造观音寺。岁月不居,他甚至连名字都没留下。邹姓永顺人,这是我们唯一能知道的信息。

观音岩以天地为庙宇,观音寺以人间烟火为庙堂。人塑的菩萨,偶尔会因人沉入水底;大化自然的法相,总是在慈悲沧海桑田。

有了寺庙,庙会随机生发。每逢农历2月19日、6月19日、9月19日,不二门庙会便人山人海。许愿还愿、焚香祈福,民间的事民间办;舞草龙、祭梯玛、拜观音,杂糅信仰,各得其所。然后表演三棒鼓、九子鞭、渔鼓、傩愿戏、土地戏等,热闹非凡。当然,还夹杂“庙市”,带动一应“吃住行游购娱”,是现代旅游节会的鼻祖。当然,也因时应事。年,永顺县在不二门组织庙会活动,千余僧尼诵经为前方抗日将士祈福消灾,为阵亡将士打“万缘醮”,百姓凑缘上表者达万人之多。

到此人皆佛,同来我亦仙。来到不二门,如果不泡温泉,行程肯定会不够润朗。湿漉漉的记忆,方是过客的来路依稀。

夜幕降临,我蹩进了不二门温泉。

投身于清澈的温汤之中,顿生沧浪之感。这沧浪略高于体温,亲和着我周身的每一枚细胞,经由感觉神经把惬意全身心地润透。这是大地捧出的温热,千万年来,一直在这里汩汩流淌。

这温泉,毛古斯沐浴过么?我忽然生出这样的奇思怪想。

从时间这头望去——最初的野地里,乱石横陈,一注温泉溅玉飞花,经年复经年。在某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喊,形成不断缩小的合围,惊慌的麂子好像在有意引路,围猎赶仗的人群撵着兽物足迹,终于撞入这片荒野。温汤喷射奔涌,有如神力,完全超出了他们既有的经验,惊愕、讶异,试探,第一个纵深跃入者,必定发出爽爆的尖叫……

这大自然无私的馈赠啊,从此施洗人间有缘,无有间断。

“猛峒河侧,观音岩左,一水烘青,层浪界白,气能治病,暖不因晴。当夫春日暄妍,韶华贡媚,波拂柳而沸烟,潮浥苔而煮石……”这是袁吉六先生撰写《永顺温泉颂》的开头,起笔即引人入胜。说到先生,可能很多人不甚了解。他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任国文教员其间,毛泽东是他的学生。当时,康梁文体风靡一时,他不以为意。他说:“作文之道,当先务本,完全摹仿康梁,实非所宜。”那么,先生是否沐浴过这温泉,难以考证。但我觉得,身临其境已在字里行间体现。

据说,在现代化的洗浴设施没有修建之前,温泉自在于河滩中。每年都会有几次洪峰过境,每次都会被淹没,每次淹没后,就会有人又把它刨出,供众生沐浴。那可是真正的野浴,为区隔性别,每周一三五是男人的天地,二四六则为女性独有。每当女性掌控浴区时,荷尔蒙迸发的排古佬就会故意放排飚滩,唱野性十足的山歌,逐浪发声……妇女们哪里肯示弱,从水底抓了矶子岩,掷向木排,满滩的笑声,激起浪花翻卷满河……

酣畅淋漓地从不二门温泉飘出来,公园里散步的人群三三两两,漫步者如云闲荡,快走者似水飚滩。几处稍开阔的地面上,健身舞队正在飒爽。从空间地理而言,不二门只是县城一隅的外部世界,风光不二;从文化地理而言,它纯然是被我们精神化了的世界,供芸芸众生各取所需。我想,这难道不就是不二门属于人间的本来面目吗?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不二门,每个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不二门。在人世间,我们都微如尘埃。在我身上发现人,在人身上发现我,在山水之间发现活泼泼的生发。大抵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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